Chang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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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ainy Night in the North

A Rainy Night in the North

我记得很清楚,雨是在我刚出东门的时候变大的。

在我清理完办公桌,站在其时闷热又四处无人的朗润湖边给科维理所的牌匾拍照留念的时候,北京七月底下午两点半的雨正飘起来。几年客居北京的经验是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是断然跑不回几公里外的出租屋的。但是在这一瞬间我失去了在过去的两年间一直被我保护得很好的耐心。很不幸地,东门外的红灯前,我的衬衫和裤管已经湿透;又五分钟后,过街天桥下的积水没过自行车的踏板。我知道打伞再没有意义了,索性收起来,全力向前蹬车,没有顾得上往回看一眼——那里一定已经水漫金山了,每条道路上的积水都不走下水道而滚滚流向未名湖;更远处还有成为天文系著名穴居人后再未去过的颐和园和香山。如果再往西往北,还能到今年五月份曾和兄弟忙里偷闲去过的乌兰察布,其时我还不知道参合陂就在那里,不知道暮年的慕容垂是否曾驻马那些雪白或墨乌的火山锥脚下,也许没有,也许燕军的尸体堆得比火山还要高,他背靠着自己用尽整个后半生终于缝合在一起的旧山河,听到那个残忍嗜血的少年统领的正在崛起的部落从西方传来的马蹄声的时候,是否会因为英雄气短而垂泪呢?

在我就要被规划、期待又恐惧了太久的未来从我的父母、恋人,少年时代微不足道的成绩和整个二十三年的流过的泪中带走,走向未知的海角天涯的前夜,我在华北平原三伏天的雷阵雨中洗了个大澡。

在我挖空心思为自己的一年寻找有趣又可悲的隐喻时,生活已经给了我最好的隐喻。

于是在Evanston发着雾却没有雨的新年前夕,我站在街上把潮湿透明的空气吸进去又呼出来的时候,口罩把水雾蒙在了我的眼镜上,街景又一次融化成了一圈圈橙蓝色块。两年前,我半梦半醒地穿过浦东机场全副武装的医务人员,在漆黑的上海绕城高速上看着远处地平线上星星点点的庞大城市向后退去。数日后一个和今晚一样暖和得不合时宜的的深冬雨夜,我撑着伞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的眼镜第一次起了雾——我不知道此后两年的每一个夜晚一直是这样模糊的——有时候是两个人,在初秋猎户座刚升起来时穿着白色毛衣的小镇凌晨,暮春雾气徘徊的龙井,或者在八月底雨幕下南山路的公交车站,我们看着灿烂的光点从装饰成鸟巢的路灯里飞溅出来;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窗外的午夜被雨刮器抹匀,我在秋石快速路上一辆接一辆地超着车。

我当时开得很快,我的耳机里也像现在一样播放着马勒吗?但和从浦东机场起飞前的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样,我会在到家之后睡得很安稳,因为我知道我一定得走,我也知道我一定得回去。

No Country for Dreamless Men

No Country for Dreamless Men

Intro

七月我午睡时常陷入梦魇。往往从一个古怪的梦中勉强脱身之后发现自己仍动弹不得,或竭尽全力把冷如钢铁却汩汩冒汗的上身从床上拉起一个微小的角度,但从周边古怪的摆设中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退回了浅一层的梦境,真实的肉体依然被奇怪的机制束缚在床上。在看完《老无所依》的第二天中午我被一个 Chigurh 式的杀手追杀,两次在梦的边缘体验对自己的身体最真实的失控,挣扎着想要坐起,复又坠入梦中,其中第二次入睡时我颇相信一双粗糙的大手正环抱着我的头颅。一看到那张大脸我就能一眼认出这就是电影里那个发型古怪的连环杀手,每一次——虽然我甚至不记得梦中人是不是秃的。

从一开始我就确信他会找上我,现实中或者梦里。他擅长追踪到天涯海角,找到我是迟早的事。主观上我也无比期待遇到他。最好是在梦的虚空中与他对决,只有在那里我不败、不朽、不可摧毁。决战,流血,用残破的四肢杀戮与被杀戮,一觉醒来却一切如常,这种快乐让我不能自拔。现实中遇上要麻烦一些,但现实世界不是法外之地,他甚至无法搞到那把宰牛的气枪。他会真正体会到时空之间无法翻越的阻隔,即使出于某种机制误打误撞地敲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自己仍是一个旧人。那么当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嘲笑就成了最低级的轻蔑。我大概会装出谦卑的态度,恰如其分地向他的境遇表示遗憾,并邀请他坐下来,亲手为他泡一杯 2020 年的茶。我是这么设计的。

他第一次出现时将我死死摁在梦里的恐惧完全出自条件反射。问题在于在这个梦的开端,一如既往,我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在我反复跳跃于梦境之间并最终觉察到这一切的古怪时,杀手给了我一个苍凉的微笑——把背景从电影里的仙人掌和沙漠换成我梦中不知如何拼凑出来的阴暗吊诡的山洞、装修模糊的居室之后,这种苍凉在杀手的脸上如日落后的彗星般掠过,明亮而不祥的长尾一直延伸到天顶,三千年前横扫这个星球以及上一个我的午后梦境时掳走的滚烫的沙粒上的暑气还未散尽。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找我,他像彗星一样离开时把我雾一般的梦抽离,将它放逐至氧气结成淡蓝色的雪花飘落的星系边缘,侥幸逃脱的部分迷失在空旷的小行星带,失去温度,失去形状。我彻底逃离时距入睡不过半个小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确信有什么不可回忆的东西被错过了,也许只有等到冬天,事物不再像凌晨三点宿舍楼下发情的野猫一样疯狂而失控,雨夜将至,我在长发彻底沾湿之前穿过镜子般浓厚的雾气,前方的雾将我们的一双倒影映成一个,夜灯被困住,冷色的灯光析出一滴一滴,但尚未被更北的北方的冷风冻成幽蓝色的玻璃球。那时我指尖龟裂的皮肤中会闪过一亿年前的那颗恒星被黑暗的巨兽撕裂时欲言又止的诅咒,这诅咒我们幸运地躲开了,于是这个世界依旧只有生活没有故事,而我从永不到来的未来里正在消失的历史中搜索我遗失的下午两点除了彗星般的笑容以外的其他一切。

碎冰,空房间,时间之外

我想起那时我陷进一把过矮的椅子,其时一条裂痕在我身下滋生,吐着信子一寸寸向椅腿爬去,在钻入地面之前终于迷失了方向。这把椅子是用早已干裂失去生命迹象而尚未朽烂的木头制成的吗,还是某种我体会不到温度和纹路的塑料,但它至少不是金属的,不然裂缝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长,和我僵硬至开始淤血的小腿紧紧贴合在一起,也许是迷失而急不可耐的它试图在某一具鲜活的血肉之躯上寻找出路,而这使我动弹不得的力量的来源我尚没有概念,我还在这个空房间里霉菌的海洋中飘游着,和炉子里不定的暗红火光一起被投射到泛黄滴水的天花板、脱落的墙皮、积灰的贴脚线、松动的长出裸露的电线的电源开关和其他一切角落里,就从任何一个角落里扫视这个昏暗无窗,只有一只老挂钟正发出均匀稳定的吱呀声的房间,空旷里只剩下我视野正中矮而破旧的椅子上模糊不定的灰黑影子而这影子只可能是我自己,可是我在这把冰一样光滑的椅子上做什么呢,无处着力的我难道不是只能半躺着,勉强维持思考,从这个房间的诸多古怪之处开始回忆我的过去,终于发现那里只有一片空白。

杀手没有带那把宰牛的气枪,他在散步离开上一个成功的捕猎现场时被一个打盹的司机送进了五米开外的喷泉池,手臂上至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蹲在我面前,正在冒出无数细密的汗珠的巨大额头使我的前额因异物感而触电般疼痛,他好奇地盯着我,我也许失神地随便看向什么方向。他说欢迎你来到我的大楼,我的客人塞满了这里的每个房间,他们来都是有求于我,而我尽可能满足他们,就在我的房间里,每一个房间都和这个一样,当然他们会付出一点点费用,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第一次从我的眼睛上离开,也许是他注意到了椅腿上的裂缝,可是他还在自以为是地评价这自己的顾客,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评价他们,但不得不说走进这个大楼的没一个好东西,你注意到地板上的血迹了吧,你的眼睛偷瞄了那滩血好几次,不瞒你说这是我收费的某一种形式,面对这群饿狼时总有些时候我引以为傲的如钟表般规则而稳定的理智也几乎要被撼动,所以若有人入魔到什么代价都愿意给,我也不介意在房间里看他演几场好戏,总好过大楼门口不堪入目的场景,每天一大早想要涌入这座大楼的人群比灾年的蝗虫还密,他们已经在十年不散烟雾迷障中穿行几千里又在烈日灼烤的沙漠彻底迷失,又断粮十年竟还是走到了这里,刚出雨林时他们呼出的空气里长满蘑菇,穿出沙漠之后干枯的孢子会在他们说话时喷射出来,他们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再退回去,可是他们还是来了,即便从翻越低矮围墙时的踩踏事件中幸免的十不余一,院子里种植着绒毛般细嫩绿草的松软土地还是被不停涌进来的人群踩得像冰冻的罗非鱼一样硬。绝大多数人在太阳落山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终于挤进大楼的幸运儿在这里过的第一夜,磨牙和饱嗝的声音能把他们被噩梦缠身时倚靠着的椅子震裂,把整层楼水烧开,那之后他们松动的门牙就彻底脱落了,这些磨平了的牙齿和那些不太幸运的人一样,在一夜的电闪雷鸣之后终于被抹掉了一切痕迹,而这些说话漏风的嘶嘶哈哈的胜利者就是我的客人,你不知道这些就对了,今天你不用理会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你当然是我的客人但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特邀嘉宾,请站起来松一松你的腿吧,要来一杯茶吗,我这里只有最旧的。

我捧着茶跟在他身后,步入自我重复的灰色长廊,每一个房间里都是一个从地狱中回来的人,他们再也不会有无梦的夜晚,入睡之后随时会被幻象中的火焰灼醒,此后便会在四面八方的磨牙声中睁着眼直到天明,这么说起来很可怕吧杀手问我,但是每一个人都是自愿来的,也没有谁愿意离开,我能给他们的东西祖孙三代穷尽百年也无法在其他地方找到,他随手打开了一扇门,我在火光中看到了一个体态纤弱衣着古怪的老人正在进食,他举起一个三只脚的杯状物保持着喝水的动作,没有把杯子放下的迹象,就像是杯中的水无法顺利地流出,只有他举杯的手臂无法抑制地颤抖。很快我又在另一个房间里看到一个妇人把一颗种子埋进小花盆里,一条狗正趴伏在她的身边舔着她的脚腕,而在花盆里一棵苗像一只蜥蜴一样从土里探出,晃悠悠地摸到了墙上,蛛网般的攀缘茎四散开来铺满了整面墙壁,叶子像气球一样吹开,很快转为了鲜血的颜色于是直直地坠落,一触及地面就像被子弹击中的玻璃一样飞溅开来,但是在这一瞬间这些黑褐色的渣子凝固在了空气中,和它们身后布满了黑色藤蔓的墙壁一样不安地沉默着,同样沉默的还有墙上的挂钟,它的摆几乎完全停止了,而妇人正哭得喘不过气,刚刚还趴伏在她身边的一条精壮的牧羊犬转眼间只剩一条骨架。他说你想的没有错,如果你担心上个房间的那个老人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在等待了通常意义上的八年十一个月之后他的酒杯里终于滴下了第一滴酒,当年他最心爱的少将军屠灭他的帝国西北那群养马抢劫的野蛮人都没用这个零头,这酒真是香得人神魂颠倒,可惜它还要几个月它才会飘到门口,如果情况没有发生变化这杯好酒他要用上千年一饮而尽,在等下一滴酒落下的十年间他会想起被自己烧得通红的帝国吗,或者他会想起那些骑着在战场上不堪大用的高头大马东来的异色瞳的美人,那些被归降的旧敌亲自从首领身上砍下又跨越了整个草原送到自己脚下的头颅,或者他会花几个月为壮年之际死于非命的长子流下几滴复杂的眼泪,他们二人永远不会再见面了,说到这里杀手露出了微笑,他说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变化会不会发生,更没人能够预测,即使是这些房间的制造者我也不行,这本身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说话间墙壁上重新挂满了绿色的叶子。八年十一个月,为了喝一滴水吗,他的嘴唇为何不因此而有丝毫的干涸,他苍老的手臂为何还没化成乌黑的石头,杀手对他的描述为何让我毛骨悚然,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彻骨的恐惧,也是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而杀手继续感慨,这些人都是有求于我的啊,这个老暴君说自己不想死,说自己已经被无常的权力折磨得不成人形,他用自己的一生为自己的帝国扩大版图,蛮夷不是被屠灭元气就是称臣朝贡,可是他的儿子却想政变他,他的臣子在密谋将他的子嗣绝掉,他想要绝对的不可动摇的命运,为此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帝国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而有谁不曾被不确定性逼疯过吗,有谁会乐意在一座古旧失修、摇摇晃晃的灯塔不着边际的指引下摇着一艘小船沿洋流漂游呢,普通人无法忍受能被万里之外的老得像一条瘸了腿的狗一样的达官显贵的一个喷嚏就能决定的命运,这些达官显贵又何尝不厌弃自己被欺诈和纵欲透支的生命呢,我在这里上千年了,唯一的工作就是为每一个求助我的人制造这样的房间,只要待在房间里,他们就会成为时间之外的存在,外在的世界再也不会带给他们残破不堪的身心任何新的打击,他们不老不死。他们当然也得付出代价,不是我要收取的,只是自然规律如此,我消除了他们最害怕的不确定性,他们永生了,那么新的不确定性就必定要长出来,因为没有人可以支配时间,即使是曾经支配世界的人,他们一个个都得受着,他们一个个都会乐在其中。

即便是在梦里,这些永生者依然吓坏了我,所幸我没有被这时间的陷阱困住,在自己的梦里撒腿就跑。我没有听到杀手追上来的脚步声,猜想他大概并无此意,反正他会追踪我到天涯海角,找到我是迟早的事。

冬雨,噩梦展览会,星月夜

再次见到杀手时他站在冬雨的尽头,那时最冷的日子还没有来,他乌鸦般粘稠而青黑色的轮廓还没和水雾冻在一起。我想这大概是第二个梦的开端吧,这种被操纵的不适感逼迫我尝试醒来,但在众多身体器官中响应的只有一对眼球,它们像热油里的丸子一样急速滚动,我迷乱的感官依稀能分辨出眼眶被叩击的闷响,在这感官的另一端我的双脚被泛潮的鞋袜捆住,天空像黄昏时分正在生长的薄冰一样颓暗又透明,这个世界干净得连一片可以被北风卷走的灰褐色的叶子都没有,只有无数的小水珠散射出的一望无际的灰白,让我联想到陌生的林海和我从未到达过的雪原,多年以来它们无端承受着我也许是由对寒冷的恐惧转嫁而来的恶感,它们的壮阔、鲜明、静谧、清冷和抹杀世间一切污秽的包容都被我粗暴拒绝,我厌恶雪,即使刺穿我的手指和耳朵的冻疮和从潮湿的被褥中长出冰刺的噩梦已经多年没有让我在刺痛中惊醒,这种恶意依然持续着,并向外扩散至这个由苍白的水雾填满的位于冬雨尽头的世界,而远处那件青黑色的斗篷的边缘正在模糊,原本立于无所有之处的杀手被一团扩散着的青灰色水雾包裹。他说,久等了。

他的问候让我困惑,逃离那个希尔伯特旅馆式的无尽大楼之后我并不记得自己去了哪里,或者我曾在在什么地方等待了很久,同时世事已大变。我感受不到时间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但是杀手比我们上次见面时更沧桑一些,也许是因为他故弄玄虚的装束和疲惫的神态总让我联想起衰老的巫师,他低垂的头颅上好奇而强烈的目光和勒索式的凝视消失了,我再也无法揣测他正看向何处,因为他的眼神一直晃动,精神游移不定,就像是意识到我的存在这一过程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而他需要一个漫长的恢复期重新把自己聚拢起来,此间我用无法计数的时间验证了向着同一个方向一直走并不能离开这片无尽的迷雾,因为在某一时刻之后的和永恒一样长的时光里我一直在这片潮湿的烂泥地上游荡,直到我再也无法找到没有被我的脚印污染过的哪怕一寸土地,在每一个积水的小泥坑里,我都曾顺着任何一个方向踏入,也都曾朝着任何一个方向离开,于是我终于停下了脚步,在杀手面前大口呼吸滴着水的空气,如他所说的再一次等待他从更深的梦中醒来。

我为什么会成为人们眼中的杀手呢,因为我相信面对比自己更弱小更不确定的存在时,人有两种共存的本能,一种教人把它捧在手上,一种教人把它扯成碎片,没有任何一种会彻底消失,我刚记事的时候和众多孩子一样喜欢把一卷一卷纸巾撕成条解闷,在酒席上的一次性塑料餐布上戳满破洞,把春天垂到我面前的嫩枝折下来将刚抽出来的芽一颗一颗抠去,幻想着把在悬崖边上河岸上阳台上欣赏风光的每一个人毫无防备的腰全部推一遍,在我一次次地怀疑自己的存在的时候,这些游移不定的身外之物恰好像一排排水龙头一样陈列在那里,我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总有一个声音提醒我将它们拧开其实只是举手之劳,而向左拧向右拧的区别在哪里呢。这些习惯没有随着我头脑中善恶界限的清晰而消失,我想不通更无法说服自己某些冲动天生比另一些更恶劣,就在这种犹豫里爱的本能和毁灭的本能一同生长,直到那个干燥无风因而血腥味迟迟不散的下午我决定对一切事物一视同仁,相信善不比恶更高贵,生命不比非生命更加真实,以此加固我动摇的精神基础,从此以后每一个夜里我只做噩梦,我害怕它们胜过我的猎物害怕我。而现在趁着我将醒未醒,趁着我和我的斗篷还没有完全化掉,我必须把刚做的噩梦复述给你。

那里有一整排行道树,它们落尽了叶子的黑色树冠可能比它们的根更加蜿蜒和狰狞,每一个树杈都一分为二,每一个分支都像一部重型坦克向上开拔,由无数虬曲伸展的枝干编成的钢铁之网的尽头是蓝得发黑的天空,这一刻扑面而来的力量感使我难以自制地落泪,在认识这一群树的过程中我自身虚妄的存在似乎终于如我所愿得成了不容怀疑的事实,这种感觉在我履行职责时从未有过即使我轻易地左右他人的生命但是生命他妈又算是什么东西,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真的存在过吗,那些被拧开的水龙头里流着的是血还是绵延不绝的时间,但是我的梦啊,如果我有罪,请把宰牛的气枪也对准我的脑袋像我履行职责时那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我本可以在这一排热烈的树下忘记和我脆弱的精神相关的一切时还不得不面对无穷无尽地向我走来的冰冷人流,无数的影子像水流一样冲荡而走,每一个影子都没有脸,但我又不可抑止地对我见到的每一个人产生强烈的欲望,在这一瞬间我从它们没有脸的面孔上辨认出了与故人相关的记忆,我在拼凑而它们正消失,慌忙之中记忆被错误安置在不相关的人身上,父亲开口发出多年以前每天向我扔石子的那头缺了牙的肥猪的漏气的童音,少年时挚友的恋人在远处边向我招手边直奔我的怀抱,背叛了我的二五仔为我挡住了一排突然冒出来的子弹,死去的时候还带着慈母般安详的微笑,在它们和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所有的碎片都被重新深埋同时下一个影子出现。它们都只是弥散在时间长河中的可能性,在我真实存在着的这个必然世界里任何脆弱的可能性都没有发生,这些被随意丢弃在废料箱里的碎片还不配成为真实我的一部分,这时候我的瘾又上来了,我的拳头捅穿一个个无脸人就像打碎镜子,任碎片滑落向更难以寻觅的深处,它们会重组成更加晦涩的意向并在我的下一个噩梦中出现,那时它们不仅是无面人,更会失去四肢,失去躯干,失去一切标识它们身份的东西,失去自己,成为我构筑梦境的原料,就像无数自我重复的水滴一样悬浮在空气中,而我终于遗忘了它们,把它们从废料箱中清除了,它们终于成为了我,而我真的就是由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构成的,每一个无面人每一颗树和每一滴水归根到底都是我,可如果我的整个梦境都是我,我又凭什么比非我更真实呢,我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吗。

笼罩着他的青灰色水雾继续扩散,他的脸正消失,这个从电影中走进我梦里的杀手也正融化成水滴。在得出和他相同的绝望论断之前我回溯我的梦境,走到这片水雾之外,穿过刮了一整年的方向不定的狂风,温度在急速下降,口罩把我呼出的白气冻在眼镜片上,我看不清疾驶的出租车和眩光的路灯,无法理解从地铁站播报的电子声中鱼贯而出的行人来自何处,也不知道明天呼啸着的喷气式飞机会将我带到天堂还是地狱,那里冰封无月的长夜中从潮湿的湖上刮来的风是不是也一样会让我在难以自制的颤抖中一边不知思念些什么一边老去,而不得已想起未来时又像是吃了一大碗蠕虫。是啊,我无法停止思念,哪怕不知该思念些什么,但我的记忆里总归装满了父母和家乡的风物,五月的春雨落满城时扬起来的香樟气味,斜照进山谷溪涧里把树枝的心绪打乱的流动的阳光,没有故事的夜晚里像恋人的眼睛和心一样明灭不定的萤火虫,它们不该是不配拥有脸的影子,我不情愿将它们拆散之后做成自己生长的原料,尽管我就是从它们身上长出来的,在我的生活被不确定性支配的时候我只能转向我的过去,从自己的身上寻找我正生活着这一事实的确证。我是一个有记忆的人,因此我不需要恶魔创造的房间不需要永生来对抗无常和虚无,我只需要回到那个梦里,在凝滞于夕阳中的风车和涌起的山雾纷纷隐遁,在一夜的火流星尾迹都已散尽,最深的黑夜已经逼压到我眼前而我甚至都不知道明天的太阳还会不会一如往常地升起的时候,在银河下,我来到了我的女孩面前,终于落入她灰色毛衣般柔软的怀抱中,而我们的身后,一整个宇宙正在死去,一千亿颗恒星正在烧成灰烬,一百公里每秒的北风正沿着华北平原横扫,一枚月亮正在升起来。

笼罩着我的乳白色水雾已经开始泛青,那个乌鸦似的轮廓越来越难以分辨。这个夏天快要结束了,我明白自己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我必须醒过来。

Photographers

Photographers

“我讨厌摄影师。这是一群彻底没有创造力的人,他们只是把光线搬来搬去。”

“我以为你会用好听一点的理由的,比如‘美是按下快门的瞬间失去的东西’、‘摄影使人从旅行本身中抽离’之类的。”

“我不想和你在一堆概念里讨论哲学。我们就事论事。这群人在看到让自己称心的场景之前对自己能得到什么一无所知,美其名曰‘在不经意间发现美’、‘领悟自然’,本质还是缺乏创造力。”

“言重了……你这就把所有偶然的奇迹给否定了?你难道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精彩的事物都是毫无征兆地发生的?”

“我从未在概率上否认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可能性,这并不意味着我相信。”

“你不否认,但不相信?”

“如果你非要跟我谈‘相信’,那我只相信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相信。我说的话也是。我只是阐述我看到的东西,但我又凭什么相信呢。很多的人只阐述自己看到的东西。还有很多人出于特定的理由只阐述特定的人愿意看到的东西。唉又扯远了。总之那群人举起相机又放下,翻了十本教材三千张抄来抄去的作品,总算增长了一点构图和颜色搭配的经验。可是没有合适的光线的时候呢,他们又一筹莫展了,因为在他们眼里整个世界都单调极了,有趣的细节全部烂进了冗杂的背景里。哈哈哈,他们哭了,收拾器材回家了,以为简洁美不复存在了。实际上呢?他们从来没有领会过真正的美。”

“这只是创作手段的限制而已。而且你根本没有解释你为何不否认却不相信。”

“你不能体会我很难过,这一点我也很难解释,有一些非理性的因素在内……关于创作手段,你觉得是限制,我觉得是阉割。”

“你草率评价一个群体的无畏来自无知。”

“不仅如此,我的恐惧也来自无知。我怕极了,我跟我草率评价的这个群体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我也是一个毫无创造力的人。我面对未来的所有勇气都来自过去,那时我学习我体会,把时间叠成一堆堆草垛;我开始了解科学和历史,数着一个个名字,看他们如何从纷繁复杂的表象中揭示出规律,再从规律中抽离出更本质的规律。我使用着这些规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甚至能自己总结规律,但是也仅此而已了。我当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人,但即使给我数倍的智力、记忆力,甚至时间,也就仅此而已了。说到底就两个字。”

“嗯?”

“拟合。我的过去是一个不太大的集合,所有人过去的总和是一个大得多但依然不太大的集合。事物之间存在怎样的联系呢?我们在过去这个集合中划出一些来做测试,就像在坐标纸上画出一堆点,猜它们落在一条怎样的曲线上。这条曲线就是我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部的理解了。”

“这不算是很坏的结果了……至少这些规律是有用的,哪一天没用了我们修正它们就是了,你知道这就是科学。”

“你说得对。我尊敬甚至崇拜这一套方法。我没法忘恩负义。但是这依然无异于彻底的无知。我没有任何手段理解任何超出我的世界的存在。我的知识,我的判断,我的审美甚至我的欲望,早早地在这个世界里钉死了。我只能去发现它们。我看到我的生活在重复,我的思考在抄袭,我的言语被影响,我的审美被干扰——又或者我从来就没有生活、思考、言语和审美,它们只是无数个往生在特定时间节点上的借尸还魂。那我又是谁呢?每当我站在这个熟悉的世界的边缘我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开始陷入自己的逻辑了。”

“这还没完。既然我们早就扑进了一个由无数个陌生的小世界组成的世界中,当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群亡灵,听到的每一句话的身后都曾是刀山火海的时候,我又怎样去相信,怎样去避免恐惧呢?啊,对了,就是因为这个,我实在很难去相信。”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想起七年前我在作文里将一个噩梦具象成一次全军覆没的战斗,只在文章的最后和所有普通的中学生一样加上了一句话来阐述所谓的斗志不死。当时的语文老师说文章要是停在这一句话之前就完了,但我至今为这个草率、毫无铺垫、缺乏支撑的结尾感到恶心。那时起我就不写东西了。”

“恰恰相反。我必须前进,前进,不顾一切地前进。我必须让那虚妄的火焰把我点燃,必须不可理喻,必须冷酷嗜血,必须嘲笑自己,必须孤身一人。矛盾让我滑稽,滑稽让我重获新生。这从来就不是勇气,这已经接近胆怯和逃避了——不过我要声明这是妥协,理智向存在的妥协。”

“如果我抛开了这些,我会怀疑自己还是否是一个人。你无法因为厌恶自己皮肤上的痣,就把自己的整张皮扒掉。”

“我向存在妥协了,但还不打算同现实和解。”

“那……祝你好运。”

“你也是。”

My Sunsets Fade

Chapter 1 - The First Autumn

Nine Billion Names…(to A Clark) - Mooncake

名字

A最后一次开口,是念出自己的名字。那是一千五百个被梦的碎片填充的夜晚和不计其数的无梦的夜晚之前的事。在那之前A已经不习惯说话——万物都有名字,万物都是自己名字以外的东西。所有话语都是梦境,临醒时摇摇欲坠的梦境,在词句从嘴唇涌出碰撞空气的一瞬间他醒来,一秒前的梦碎成黎明时分随时会熄灭的点点灯光。在一个秋天,连续对二十一个人作自我介绍之后,A疲于让任何人认识自己。他说,你好,我叫A。从此A与他无关,但万物仍然叫原来的名字。A曾是他的名字,是他此生发出的最后一个音节。

Pictures of You - The Cure

寻觅

B崇拜颜色与光线,这导致他厌恶绝大多数蹩脚的人造光,尤其是夜晚,人们不得不点灯以继续一团乱麻的生活,而B会候在一个不留灯光的带窗房间里,房间里摆满过去几十年拍下的照片,只有日落时分,街对面铺满玻璃的写字楼会把阳光从这个房间唯一的窗子反照进来。B会寻觅这道光的踪迹,它掠过抛了光的地板和一尘不染的壁橱的玻璃门,在某一张照片上稍作停留,四散而去,仅有不到十分之一进入他的眼睛,于是一天结束。每个雨天B不知所措,他把所有回忆陈列在夕阳里,旧的最光鲜,新涌入的却湿冷阴晦。

Leave Them All Behind - Ride

呼啸

C离不开速度。C需要飞机来劈开浓厚的云层,需要火车来穿过因自我重复而无趣的平原,需要跑车把高速公路车道之间的虚线连成实线——如果某一天不幸无法拥有三者哪怕之一,他至少会在回家路上把自己的自行车摇得嘎吱作响,让十摄氏度的风将大衣鼓起。C没有一天能离开风的呼啸,如果眼前的场景和空气都静止不动,他随时可能昏睡过去。周一他重感冒卧床,医院里凝滞的空气进一步腐蚀他的呼吸系统,使他的肺缩成两个鸡蛋。他被火速推往重症监护室时在担架上复苏并悟到救赎之道,挣脱医务人员,推开走廊一侧的窗户一跃而下。他无比希望自己正在坠入一个无限深的悬崖,失重感和拍打在脸上的风会使他重获新生,但不幸他仅位于这幢建筑的四楼。C的余生会在轮椅上度过,这很好,他会打开自己居室中前后两窗,风会穿堂而过。他会坐在这流动的蜃景里,今天,明天,明天的明天。

Evergreen Dazed - Felt

清冷

D瘦得像一根竹竿,穿上风衣像套上一个大麻袋。这几天风大了,这样的清冷里D不得不以这种不合身的装束示人,并似乎以此为乐,尽管在这样的温度下他的脸总是泛着一种病态的白皙,举止、步法甚至眼球转动的方式都变得谨慎起来,这一切都无法掩盖他对这个清冷季节的热爱,即便在他所住的这个巨大城市里一株桂花都没有,降温后的灰色空气显得坚硬异常。每一天的日落都在提前,充斥车灯光束和尾气的街道上的人数在减少,口罩在增加。D不排斥在这样的时间站在街头,数一辆一辆驶过的汽车,不关心车子的去处和车上人们的情态。一家三口或小情侣或拉客的哥,对数车子的D而言没有区别,甚至开车的是一条狗也不会引起他的格外在意,他只会在纸上划下一条道,同时捂紧自己不合身的风衣。这些用来记录的纸会在凌晨一点被D用于烧火取暖。在街头再没有一辆车的时候,他会意识到,这个夜晚对自己还是过于清冷了一些。

Digital - Joy DIvision

流逝

E能看到时间,所谓的自永远到永远在他眼里就像拧开龙头水就会流出一样自然而易于理解。E会看到他去年种下的树东侧的树枝正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春夜里抽出第一颗芽,树冠顶端的墨绿色叶子在融化柏油的酷暑中萎靡不振,西侧的金黄几乎已经落尽,只待刚刚从云层中脱出的初雪将其覆盖。但E看不到人们的未来,即使他可以一直盯着他昨天乘坐的公交车上的某一位用口罩遮住脸的瘦高乘客的右腿胫骨直到它成为燃剩的骨灰,直到自己厌倦,可这个家伙会在哪里下车E一无所知。E能在分岔路口让两条前路上的风景同时流入脑海,看到板块的碰撞进而预言地震和山脉的隆起,阅读一千亿个星系的诞生和死亡,就像无数盏灯在无数个方向先后亮起又熄灭——而不是他自己或者另外某个人的。他只知道每个人都会离开,出于某一种归纳法。

Prelude: Song of the Gulls - King Crimson

翻飞

F大部分的幻想都来自天空,不同时间地点在不同的心境下的浑浊的逼压的一碧如洗的天空。纯净明朗的晴天F会像第一次见到太阳的孩子一样好奇而开朗,把左手的三根手指插进裤兜的同时对着心不在焉的人群口若悬河。连绵的秋雨使F成为诗人,他的笔尖在远道而来的北风中变得透明,在稿纸上书写时留下的印记也都是透明的——他只用水。纸上会留下一道道水痕,记录上一个晴天偶然出现的云,不知所踪的飞鸟,紫罗兰色和灰绿色的黄昏。痕迹蒸发时F的记忆逐渐模糊,很快F不会记得其中的任何一个画面,唯一的记忆是无论哪一次,当这些画面被转译到纸上时最光鲜生动的部分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在这个灰白的晴天午后眼泪从F空荡的脑海涌出,这天整个城市罩在薄雾里,F本没有进入一个稳定状态,莫名的眼泪滴在他的手上时他正在四季和晴雨之间翻飞。清水寡淡,F想,他得试试其他载体。

I Know It’s Over - The Smiths

尽头

G能接受各种意义上的结束,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渴求。结果并不在G的考虑范围内。结果可能在各个阶段随机产生,被各种偶然性横加干涉,只有结束本身是有意义的,可以掌握的,体现形式上的对称与圆满——这是他给自己找的说辞,久而久之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在一百零一天内小心供养一盆鲜花,在最后一天的深夜拿出剪刀把所有的花瓣剪成宽五毫米的长条,用老虎钳把茎碎成数段,用清水洗净,在完成一切之后将它们随意丢弃。这个过程使他着迷,他得以摆脱自己日渐适应的状态,一步跨到一整个事件序列的结局。G付出过的时间和精力在这一刻变得无关紧要,尽管这朵花可能会因此开的美艳一些,甚至带着深夜雾气垂下的露珠,也可能本已濒临死亡。G从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有权力支配另一个生命,只是觉得自己不该被任何一种状态或情绪支配,无论出自何处,所以他头也不回的迈向尽头。


Chapter 2 - The Second Autumn

横顔 - 笹川美和

告别

H不知道要怎么讲自己的故事,那就再说吧。

Time of No Reply - Nick Drake

不语

I没有结交过太多人,却总有一大堆信可写。I从不记得自己要把信寄给谁,却很清楚本该收到信的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聊过什么,去过什么地方,吹过多么不着边际的牛,为怎样的人悲伤。他们真该收到这些信,写这些信的人比他们更了解自己,只是因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而无从寄出而已。I时常在写信时陷入回忆,有时几乎就要从深海中将某一个微微闪光的名字捞出,最后却只能看着它再次坠入海底。I从来不期待回信,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过这些朋友,他只是不得不写。

Temptation - New Order

灿烂

J听到吉他扫弦的声音就想跟着摇晃,无论何时何地,尤其是在戴着耳机穿越人群时,数不胜数的柔软或坚硬的脸像河面的反光。寒露时节太阳渐往南倾,J喜欢吃完午饭从南往北走,看着每张迎面而的脸都溶在阳光里,强烈的光线隐去瑕疵,勾勒棱角。J会想起年少时的午后用二十分钟仓促做的梦,但不会记得唤醒自己的是左手边窗外的簌簌落雪还是右手边门外走廊上灿烂的阳光和一张张溶在阳光中的脸。J更不会记得为什么这些脸会让他联想起苹果,大概是因为好吃顶饱。

Agoraphobia - Deerhunter

无主

K想要躲在一堵墙后面,这堵墙是一个边长一百公里的立方体,更像一块大砖头。

Bullet Proof … I Wish I Was - Radiohead

不入

L今天的重感冒使他的感受力和反应力无比迟钝进而在食堂这种嘈杂的环境里依稀觉得自己漂浮在半空而所有的声音都如此遥远如隔着浓雾,尖锐的细碎的声音击打在他巨大的头套上如同撞上棉花。这一刻L认为自己刀枪不入。

Song For Nico - The Warlocks

醉眼

M从不喝酒,却时常一副喝醉的神情。M会在风呼呼吹过时流泪,风会夺去他的呼吸,他会因缺氧而无法顺利陷入和眼泪有关的其他回忆。没有风的时候M弹琴唱歌,自娱自乐的时候他的过去暂时消失,直到深夜或大风天才会再次拜访。M的过去不在自己这儿,因为他是个醉汉。

I Heard You Looking - Yo La Tengo

挥手

N不喜欢和人打招呼,一方面他总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另外总觉得挥手致意时熟人见外,生人又尴尬。曾经有过一个人,每次遇到N都会向他兴奋地挥手,N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后来那个人消失了,从此不再有人对N挥手致意,N也就彻底放弃了打招呼这件事。


Chapter 3 - The Third Autumn

Automata - Milhaven

晶莹

O做了一个糟糕的梦,梦中他穿过一个巨大的天花板也许有几百米高的空无一人的剧院,狭窄的过道中他侧身而行。O同时对空旷和密闭感到猝然的恐惧,醒来的时候窗外正在下雪,雾气厚重,云层压过枯透了的树梢。地面上的雪一直在积,还没有人出门走动留下脚印。时间刚过七点,天还没亮明白,可能今天就这样了,灰色的空气中只有今年的初雪是晶莹的。

New Grass - Talk Talk

芬芳

P的房门外结了厚厚的冰,出门成了一件相当痛苦的事。他第三次尝试着找一个稳定落脚点的时候滑倒在地,下巴磕到路沿。P闻到了近在咫尺的芳香,只是不知它是来自泥土、雪,还是明年才会冒出来的青草甚至野花。香味大概只出现在离地面五厘米以内的范围。

Jesus’ Tod - Burzum

灰烬

Q在一个没有风的午后点燃了一间房子,但他不认识房子的主人。浓烟遮蔽天日,方圆几百米的空气变成暗黄色。Q跪地大哭,三叩九拜,虔诚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恶魔。

Green Is The Colour - Pink Floyd

洁白

R在三点过后逐渐西斜的阳光中眯起眼睛,他在这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身处一家医院门口,而他要去十七楼见一个人,尽管面前建筑的一层比起医院更像是某座豪华酒店。R乘电梯上楼,电梯只能到六楼,也罢。电梯上升时他被甩在地板上,停止时他意识到自己被卡在五六层之间,而电梯门外的六层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包裹。他大声呼救,五楼正在做手术的医生们找来梯子将他救下。R在走廊中寻找楼梯,无果,只有一望无际的一张连着一张的病床,床单是一望无际的洁白。他终于走到走廊尽头,一位姑娘在一个垂死的老人面前哭泣。他怔住。他变成了她。

Souvlaki Space Station - Slowdive

星月

S的一天在晚餐后开始,其时已至北方的深秋,走出食堂的时候,天空往往是灰而黯淡的蓝色,地平线附近的云会把整座正在亮起来的城市反射到S的学校里,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向北可以望见没有房屋和道路覆盖的低矮连绵的山,而北边的北边是沙漠。S回到自习室的时候远处的山已经融化在黑色中了,只有山脚的一整排路灯随着湍动的空气跳跃。南边的天空中则是星月,不耀眼的红色的星和未圆的凸月。S的手头有一篇关于宇宙尺度测量的文献,他推开自习室的门开灯前漆黑的屋内只有笔记本电脑幽暗的光以及满屏文字。在开灯之前,S走到窗边凝视星和月,还有这个城市的边缘。这是S在这里的第三个秋天。第一个秋天他想尽一切方法排遣孤独,最终成为了孤独的一份子;第二个秋天他试图投身漫长的回忆,最后将最珍贵的部分尽数失去。第三个秋天,他只想着星和月,当然还有这个城市,这是五分钟后他开灯之前的事了。

You Without End - Deafheaven

破晓

T即将睡着的时候浓厚的乌云正在从四处赶来遮蔽西垂的月亮,三个小时后T被惊醒,窗外俨然是响成一片的炸雷。T觉得这很不合常理,随时都可能下雪的季节真的会有雷吗,于是起身走向阳台。凌晨的寒冷并没有使T感到意外,尽管他还是在一道又一道闪电一次又一次照亮的天空之下感到惶惑和恐惧。T不知道这是否符合常理,相比起亲眼所见的确实发生的事件,T更倾向于怀疑自己脑海中的常理。这一秒钟T每一个颤抖的毛孔上的汗毛都被照亮,T突然觉得天就要亮了,虽然不知道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T不会怀疑自己正处在破晓时分,只是这一次格外喧闹。

The Sound of Silence - Simon & Garfunkel

安静

U在一片各向同性的云雾中迷失了方向,一开始只是不分前后左右,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无法感受重力,于是上和下也失去了区别。U觉得很好这很对称,随即试图运动起来,尽管没有方向。U能够感觉到白色的云雾从自己的脸上划过,耳边似乎还有风声,这是他仅有的感受运动的方式,因为每一个方向的样子就像凝固在了那里。U还是停了下来,拿出手机拨一个号码,不过电磁波好像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时声音也开始消失,不过很缓慢,U能感觉到整个世界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然后听到自己的耳鸣。U觉得是时候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翻开就是自己最爱的一篇,大声朗读孤独的勇士在南极战死的故事,直到自己的声音也逐渐被抽离,自己的骨骼和血肉最终成为无尽的安静的一部分。U打开书就翻到那一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了不起的事,因为那一页夹着几朵枯萎了的紫藤萝。

Chapter 4 - My Sunsets Fade

Islands - King Crimson

V,W,X和Y在狂风吹掉耳朵的一天不约而同地拜访养病的Z。Z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知多少年了,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眯缝的眼睛将睁未睁。一群陌生人凑在Z窄小的床边,等着Z开口说些什么。Z终于睁开眼睛,身体微向右斜,背向四人,只是看着窗外。窗外是落日,将拥挤脏乱的房间照得透亮。严重磨损的被单的最后一点青色,掉粉的墙壁的花白和房间一角书橱里的藏书上的积的新灰一时只剩下橙色。四人于是相视一笑,成为莫逆之交。

V的视线受困于浓重的水雾。身处于一片模糊的水域前,V对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把握,不知道眼前是万里奔流至此的大江还是雨后初晴时的杯水之泊。在进入Z的房间之前,V发觉头顶的天空被没有层次的雾气占据,但透过Z的窗子,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坐在通往湖面的布满裂痕的水泥台阶上,带着腥味的湖水一次又一次地冲到自己的脚底,血红的阳光从云层和远山的间隙中泼洒出来,而自己的头顶是漫天的卷云,急速消亡的金色和几乎透明的铅灰勾画出的一道道纤维。V仍没有搞清楚情况,他的四周已经是安静的紫色,渔船和五星级酒店的灯都亮了起来,目力所及的尽头一座贴着水面的长桥在他尚未发觉时消失,只剩不时来往的车辆像在一片深紫的镜子上航行。

W猜测自己位于某一处山顶,眼前是碧绿的茶田然后是深渊。一座村庄在峡谷的对面,另一座山头,同样面对绝壁,只不过背靠落日。W能看到炊烟从不知哪一座小洋房上飘起来,在不知多少年之后摇摇晃晃地化作峡谷上的云。这时W不知何为时间,他看到月亮从另一侧升起来,一个猿人斜靠在树上惊恐地第一次凝望满月,几天之前来自银心深处的风暴在这个可怜的星球上空翻起闪电使它第一次感到恐惧,三个小时后它将挥动骨棒将一只豹子锤落山谷。它不知道一百万年后它将站在同样的地方在同样的日月同辉下茫然不知所措,只是担心口粮,就如W害怕夜晚。

X所在的城市被一个巨大的罩子罩住。X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这个罩子的威力巨大,在太阳行将落下之时,从东边的地平线开始,深色的罩子露出痕迹。远处新点亮的灯光跳跃不止,肃穆的宫城和白塔即将入夜,溶溶紫色中的摩天大楼上的LED广告屏开始工作。当太阳接近地平线时罩子毫不示弱,于是太阳像撞上了一块厚重的玻璃,也许是冰,一次两次,撞击发出的闷响在全城的街道和车灯间回转,这时人们开始想家了。后来这个罩子化成了水,夕阳融在了它里头,失去主宰的天空分裂成不同颜色的环带,蓝色、紫色和绿色交混。X知道很快它们会褪去,只剩城市的灯光。

Y在进门之前一直觉得冷,进门后也没缓过来。Y根本没有感受到落日的温度,除了橙红的落日本身一切都是灰的,落尽叶片的树枝,盘旋不知所往的山路,逐渐散去的航迹云,繁星现出之前的天空。Y站在一个根本没有人的屋子里,脑海里嗡嗡地全是回忆,无所事事的年少,苹果篮球和夏天,等边三角形行列式和无法给出的证明,半是害怕半是厌恶的雪,纸,铃铛,紫藤萝和名字—在想起的一瞬间终告失去。Y觉得很好,Y十年前就一个人在小学桂花树下的草坪上看落日。小的时候日头要落上一个下午,现在的天黑得快啊,华北的每一个山头,就在一瞬间,投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只剩纯黑夜幕中的满天繁星。

Z终于转回身,此时房间内昏暗不见五指。四人看不清Z的眼神,他们想这眼神一定是复杂的,里面有千万次日落。此后一连七天,四人都在同一时间拜访Z,五双眼睛透过同一扇窗看着同样的霞光满天消失在时间中。这是一年中最后的七天。七天之后,Z过世了。

The Wind Farther than the Farthest

远在远方的风

  • 2018.7 呼伦贝尔

Day 0

开始前的开始,铁轨将我们带向东北。

列车刚离开北京站时,京郊、天津和河北一如既往地展现其土黄色的颓唐。京津冀地狱的一面是残忍而遍覆灰尘的。两个小时后,列车过秦皇岛——于我是万青的秦皇岛——出山海关,径直入辽宁。我对东北的第一印象在这一刻形成——绿色。从列车一侧的地平线蔓延到另一侧地平线的绿色,在林木、作物、草地甚至偶尔闪过的河水中张扬。如果将这些旱地尽数换成水田,将小屋屋顶红黄的色彩抹去,涂成春雨几欲垂落时暮云的青色,窗外的风景几乎与江南的景致无二。相比起来,华北平原可谓近于荒芜。反倒是在原野包围着的城市里,生锈的脚手架,片片剥离的住宅楼墙面,以及俄式混搭改革开放新时代式的诡异建筑风格,多少显出了一丝无力感。这种无力感的根比我能够想象的要深得多,一直钻到烟尘的尽头。

我不想去探讨它的来源了。今天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在哈尔滨出站觅食,在突然挣出的斜阳中回头仰视俄罗斯式的哈尔滨站——仍在建设中的新站尚没有行李寄存处,放任野生的生意人在广场上拉寄存行李的生意。我只是在这里转一个大弯,朝着西北方继续行程。

东北小暑日的黑夜来得很晚,但还是一点一点地在松花江畔茂密的水草的上空合上,任云影被染成深青色。

Day 1

四点刚过,克罗地亚和俄罗斯在加时赛相继进球,朝霞浮现。到达海拉尔站之前,太阳从地面上的云层里钻出,草甸染上金色。这金色在到站之前就迅速消失了,迎接我们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点球大战和一场草原上的雨。到站也因此变得颇为狼狈。

向导带着我们一拐离开了国道,窜入草原深处。六点,雨后新鲜的空气和马粪的气味一齐涌入车里。所有被想象过的一望无际的碧绿都在这里成真。莫日格勒河的九曲回环隐没于马蹄在草根上扬起的水雾里。十五摄氏度下的强风伴着细密的雨点,这寒意完全不是夏季的衬衣可以抵御的。看来宅在车里才是最好的选择。普拉多越野性能没话说,在草甸和新涨起来的溪水之间上下翻飞,深入到山脚、河边、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畔。

额尔古纳的纬度超过五十。三万人的小城,头顶是俄罗斯的糖块状圆顶,脚底仍是大妈们的广场舞步和过分闪耀的路灯。在俄罗斯农户的家里品尝饼干,在额尔古纳湿地的栈道上俯瞰根河编制出的墨绿的网,观察一场夏季的雨在远处产生,渐近,最终又乘风飘远——我猜我们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善变——这在疲惫的我们一行人下山时再一次被领悟。太阳再一次露出了它的真容,光影在如丝般柔顺的草原上奔跑,还有,刺眼的阳光边上的,久违的蓝天。

甚至,我被再一次馈赠以银河,在这个关上所有的路灯的小城里。

Day 2

从额尔古纳小镇往北,路过大片大片油菜花田之后,草原的风貌稍稍收敛,代之以大兴安岭的韵味。墨绿的林子先成滴状,再聚成块,最后铺满山野。

走进林子,阳光从白桦林树冠间的缝隙漏下,在地面和树干上打出一片斑驳;不知名的橙色蝴蝶乘着光影,在木栏杆上且飞且停。相比起来,景区开发时加上的所谓各种主题就显得食之无味了。

跨过俄罗斯族聚居的恩和和遍地的野花,转而向西北,边境线越来越近。抵达室韦时,拍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骤雨恰好停歇,阳光斜照额尔古纳河和室韦的每一处俄式尖顶,河西山麓的俄罗斯村庄依稀可见。一座哨所屹立在河东的制高点,门口铁栅栏上挂着一颗红星。

临江位于室韦稍北处,是一座只有一条街的小村。入住的小店,房间窗外即是额尔古纳河和不见人烟的俄罗斯的山,以及西斜的太阳。八点前后,太阳来到地平线附近,头顶的积云变成令人惊异的橄榄绿,继而,整片天空烧成大片鲜艳的橙色。一道彩虹在东方浮现,霞光则向西方退去。金星在云开后的地平线上闪烁,木星和大角先后现身。

银河在十一点前后升上头顶,师傅一脚油门,在无路的草原上轧草开路,将我们送上山顶。银拱横天,自仙后起,漫过天顶的夏季大三角,如决堤般泛滥,隐没于地平线上的人马。木星西坠,土星居中,十几年来最灿烂的火星从东南升起。

那么多的流星划过,却想不出一个愿望可许。想来是物过盛而当杀。

Day 3

从临江返回室韦,折向西南,沿着额尔古纳河一路南下,隔着曲曲折折,时而分叉,时而成洲的河水,可以一直眺望河对岸的俄罗斯。

车子穿行的边境公路不知其名,其走向大体沿江,随着山势蜿蜒铺展。前几日的景致是一种铁骑横扫式的开阔,至多翻过一两个低矮的山包,眼前便展开一整片开满野花的绿色绒毯,仿佛蒙古大汗一声令下,地平线上就会扬起尘土漫天,金戈铁马化作黑色的浪头扑打而来。但在边境线上,隐秘的探险感被揉入了绝对的开阔中,就像额尔古纳河雕刻出的峡谷被安置在了草原的心脏里。铁丝网缠绕在混凝土制的柱子上,和公路并肩而行,能隔离的大概只有人类——铁丝网上还有诸如“非法越江,魂断他乡”之类的警示标语(其时我们车厢里都是快活的空气)——但大概隔离不了花草和飞鸟,也隔离不了俄罗斯的手机信号。

路过边防官兵把守的一个关卡,车子沿着草原上的两条车辙印,向着一座近百米高的山上狂奔而去。我们已经开始尖叫,车子加速,顺着山坡颠簸地爬升。远山下的花田和河水渐次浮现,身后的车子和人影化为黑点。车子一跃冲上山顶,在悬崖前一脚刹车,八卡胜景一览无遗。河水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天空的颜色是天空本该是的颜色。

六卡泡子围出一个巨大的圆,我们就站在铁丝网前,在违法的边缘疯狂试探——铁丝网隔离不了的还有光线,山风,和我们的相机镜头。

到达黑山头之前遇到日晕。师傅赶着和他大哥喝酒,已经在双向二车道上开到了一百二,也没有停车的意思。所幸前后无车,我便开窗任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狂风灌入,强睁着眼睛,将镜头伸出窗外捕捉这一奇景——现在想来,若不在此情此景之下,实在不可能再有此胆量了。

下午在黑山头镇下的一个稍显破败的村子里访牧户挤羊奶,然而我实在无法对小动物生出亲近感——我大概更喜欢旁观,而那些早已定居,靠游客挣钱的牧户不认这两者的区别——遂在村子里晃。同样在晃悠的还有几只奶牛。其中一只用舌头一把舔完一棵小树上所有的嫩叶,用尾巴驱赶云雾般笼罩的蚊虫,随后开始悠哉地反刍,最后走远,消失在铺着厚厚尘土的小路转角处。

晚饭再一次吃撑。尽管天上乌云密布,还是想拿着相机出门转转碰碰运气,就当饭后消食。近日落时,天边打开了一个狭窄窗口,紫色的、橙色的天光一并流泻下来,不远处的草场里,奔跑的马染上了紫色。我想我也是。于是我渐渐消散的云层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在晚风和远处篝火晚会的火光中,在不知何处的地平线上升起的烟花前,看着不远处的马儿在逐渐浮现的长庚星下低头吃草,继而抬头举起双臂,对着我不知所踪的幻梦,放声歌唱。

Day 4

几年之前,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告诉我,中国最不会堵车的地方当属新疆。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戈壁滩被一条平直的同样看不到尽头的双向二车道的公路一划为二。没有护栏,也就没有拘束了。只要把油箱加满油,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加速再加速。这段话当然是我润饰并重新组织过的,不过她向我描述这一切时溢于言表的兴奋,我至今记忆犹新。

现在想来,在内蒙,从黑山头到满洲里这几百公里的边境公路,也是满足这个标准的。草原重归于开阔,边防哨所更加密集,甚至空气都干燥了不少。公路从地平线径直通往另一侧的地平线,路边的警示牌提示司机“前方五公里长直道路”,小心疲劳驾驶。车窗外的景色尽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越过一片绿色又是另一片绿色。这样看来,师傅一根有一根地抽着烟也是情有可原了。我望着窗外的时候,试图在这重复中把握其内禀的变化与节奏。

我想说的正是风。风是这片草原的符号之一,满洲里城外漫山遍野的巨大风车就是最好的佐证。茂盛的草翻滚成浪,浪头沿着风的流向奔涌,形成波光粼粼的绿色河流。无数的支流顺风奔走,在无尽的远方相遇。我只见过台风,它把雨滴化为箭镞,摧毁广告牌与树木并将其扬上天空。草原的烈风也是强硬的,不带扬尘仍能封住我的双眼。但它强烈地影响我,触动我的情绪却不至于伤害我,亦不至于干涉我的思考。于是我得以写下这段文字,尽管它恣意地扬起我的头发,鼓满我的风衣。不过我终究是外人,虽然我可以用眼睛捕捉它,用双手触碰它。它属于摇晃的野花和在铁丝网外悠然吃草的奶牛们。它们不可分割。

向西路过满洲里的路标,折而向南前往呼伦湖。骤雨初歇,隐约的阳光投射在湖面上,浑浊的湖水拍打在岸边的沙砾上。两只扮成孙猴子的以合影之名宰客,一个准夕阳红旅行团里的阿姨们身着红衣,站在浪头恰好无法舔舐之处,乘风扬起墨绿色的纱巾摆拍。心情复杂。

直到晚饭间,满洲里还一直下着大雨。黄色的灯光亮起了,暖色和潮湿的空气氤氲开来。雨点拍打在烧烤店窗外的车上,溅起暗橙色的水雾一片。付账离开时雨势倒是暂歇了。那就出去走走吧,扛着照相机和三脚架,在这个蜂蜜色的小城里,捕捉汽车通过路口时地面的积水倒映出的破碎光影。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刺破了棕色的暗云,雨点骤然而下。俄式建筑伸出的屋檐不宽,恰好能容人避雨,屋檐下流下的涓流瞬间化为亮黄色的瀑布,脑后的潮意不知来自雨水还是冷汗。

第一次来这座城市,这样的雨倒是淋得多了。雷阵雨都是差不多的,躲一躲也就过去了。那就多等等吧,我想。

Day 5

早起是不可能早起的。慢慢悠悠的一觉醒来,昨晚劈头盖脸的雨水早已不知所踪,残留的积水倒映着天和云。日光下的满洲里更像一个普通的边陲小城了。俄式的尖顶,有宗教意味的雕塑,黄或粉红的建筑配色,蒙文、俄文和汉字并举的店面招牌——当灯光不再左右我们的观感时,这些异国的元素升级为异国的情调。事实上它们在我们的审美架构中是突兀的,从而得以给我疲惫的眼睛以一击。

最后一天,景点不太多了。国门的位置本该远在西北,沙俄和苏联步步紧逼,才一步一步退到了如今满洲里的位置。国门更替四次,现在矗立的国门已经是第五代。其构型在一点点摆脱俄罗斯的影响——第二代国门是纯俄式的,第三代上还写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字样——但归根到底还是溶着俄罗斯味道的。一半是文化的碰撞和交融,一半是国运的沧桑和沉浮。拖着长长的空节的列车和装满货物的列车都先后穿越俄罗斯和中国的国门,带来,也会带走。

套娃广场贵得让我们只好在大门口随便转转。中俄蒙三国的国旗飘扬在广场之上。这里大概是现实版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不过我们不是那群抽中金卡的孩子,我们甚至不是孩子了。随便拍拍照吧,在糖块般的屋顶下,就算早已过了爱吃糖的年纪。

其实,游记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下午在巴尔虎玩的那些项目,在其他地方也能玩上。倒是这几天的餐桌上少不了的羊肉,其他地方是吃不上了。我看到的当然远不止我写下的。我还零星地记得几个回味无穷的场景——其一是在赶赴恩和时,路边,一只金色的巨犬跟着女主人的电瓶车一路狂奔,像极了郑渊洁《名画风波》中的场景;另外就是在车子驶出满洲里时,一排排建筑突然从眼前消失,就在那一个瞬间,我们重新进入了草原的深处,就像从孤岛上投入大海,而两侧的山坡上尽是白色的风车。不过更多的场景已经消失在时间里了,也许我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将它们拾起,也许它们会化作我某一个梦中的阳光或者幽灵,但最可能的还是就此遗忘了。

呼伦贝尔留给我的最后两个画面,一个是海拉尔站二楼候车室天花板上蒙古人的壁画,另一个是车窗外一点一点暗下去的西北天空。小分队的成员一个个告别,不过伤感的倒不是这个。远在离别之前,那些曾经被我深埋于欢乐中的隐秘的感情,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头。索性已经习惯如此,倒不至于不知所措。

在那么遥远的北方,就算只是吹吹风,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更何况还有这样一群可爱的小伙伴呢。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祝你们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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