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远方的风
- 2018.7 呼伦贝尔
Day 0
开始前的开始,铁轨将我们带向东北。
列车刚离开北京站时,京郊、天津和河北一如既往地展现其土黄色的颓唐。京津冀地狱的一面是残忍而遍覆灰尘的。两个小时后,列车过秦皇岛——于我是万青的秦皇岛——出山海关,径直入辽宁。我对东北的第一印象在这一刻形成——绿色。从列车一侧的地平线蔓延到另一侧地平线的绿色,在林木、作物、草地甚至偶尔闪过的河水中张扬。如果将这些旱地尽数换成水田,将小屋屋顶红黄的色彩抹去,涂成春雨几欲垂落时暮云的青色,窗外的风景几乎与江南的景致无二。相比起来,华北平原可谓近于荒芜。反倒是在原野包围着的城市里,生锈的脚手架,片片剥离的住宅楼墙面,以及俄式混搭改革开放新时代式的诡异建筑风格,多少显出了一丝无力感。这种无力感的根比我能够想象的要深得多,一直钻到烟尘的尽头。
我不想去探讨它的来源了。今天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在哈尔滨出站觅食,在突然挣出的斜阳中回头仰视俄罗斯式的哈尔滨站——仍在建设中的新站尚没有行李寄存处,放任野生的生意人在广场上拉寄存行李的生意。我只是在这里转一个大弯,朝着西北方继续行程。
东北小暑日的黑夜来得很晚,但还是一点一点地在松花江畔茂密的水草的上空合上,任云影被染成深青色。
Day 1
四点刚过,克罗地亚和俄罗斯在加时赛相继进球,朝霞浮现。到达海拉尔站之前,太阳从地面上的云层里钻出,草甸染上金色。这金色在到站之前就迅速消失了,迎接我们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点球大战和一场草原上的雨。到站也因此变得颇为狼狈。
向导带着我们一拐离开了国道,窜入草原深处。六点,雨后新鲜的空气和马粪的气味一齐涌入车里。所有被想象过的一望无际的碧绿都在这里成真。莫日格勒河的九曲回环隐没于马蹄在草根上扬起的水雾里。十五摄氏度下的强风伴着细密的雨点,这寒意完全不是夏季的衬衣可以抵御的。看来宅在车里才是最好的选择。普拉多越野性能没话说,在草甸和新涨起来的溪水之间上下翻飞,深入到山脚、河边、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畔。
额尔古纳的纬度超过五十。三万人的小城,头顶是俄罗斯的糖块状圆顶,脚底仍是大妈们的广场舞步和过分闪耀的路灯。在俄罗斯农户的家里品尝饼干,在额尔古纳湿地的栈道上俯瞰根河编制出的墨绿的网,观察一场夏季的雨在远处产生,渐近,最终又乘风飘远——我猜我们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善变——这在疲惫的我们一行人下山时再一次被领悟。太阳再一次露出了它的真容,光影在如丝般柔顺的草原上奔跑,还有,刺眼的阳光边上的,久违的蓝天。
甚至,我被再一次馈赠以银河,在这个关上所有的路灯的小城里。
Day 2
从额尔古纳小镇往北,路过大片大片油菜花田之后,草原的风貌稍稍收敛,代之以大兴安岭的韵味。墨绿的林子先成滴状,再聚成块,最后铺满山野。
走进林子,阳光从白桦林树冠间的缝隙漏下,在地面和树干上打出一片斑驳;不知名的橙色蝴蝶乘着光影,在木栏杆上且飞且停。相比起来,景区开发时加上的所谓各种主题就显得食之无味了。
跨过俄罗斯族聚居的恩和和遍地的野花,转而向西北,边境线越来越近。抵达室韦时,拍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骤雨恰好停歇,阳光斜照额尔古纳河和室韦的每一处俄式尖顶,河西山麓的俄罗斯村庄依稀可见。一座哨所屹立在河东的制高点,门口铁栅栏上挂着一颗红星。
临江位于室韦稍北处,是一座只有一条街的小村。入住的小店,房间窗外即是额尔古纳河和不见人烟的俄罗斯的山,以及西斜的太阳。八点前后,太阳来到地平线附近,头顶的积云变成令人惊异的橄榄绿,继而,整片天空烧成大片鲜艳的橙色。一道彩虹在东方浮现,霞光则向西方退去。金星在云开后的地平线上闪烁,木星和大角先后现身。
银河在十一点前后升上头顶,师傅一脚油门,在无路的草原上轧草开路,将我们送上山顶。银拱横天,自仙后起,漫过天顶的夏季大三角,如决堤般泛滥,隐没于地平线上的人马。木星西坠,土星居中,十几年来最灿烂的火星从东南升起。
那么多的流星划过,却想不出一个愿望可许。想来是物过盛而当杀。
Day 3
从临江返回室韦,折向西南,沿着额尔古纳河一路南下,隔着曲曲折折,时而分叉,时而成洲的河水,可以一直眺望河对岸的俄罗斯。
车子穿行的边境公路不知其名,其走向大体沿江,随着山势蜿蜒铺展。前几日的景致是一种铁骑横扫式的开阔,至多翻过一两个低矮的山包,眼前便展开一整片开满野花的绿色绒毯,仿佛蒙古大汗一声令下,地平线上就会扬起尘土漫天,金戈铁马化作黑色的浪头扑打而来。但在边境线上,隐秘的探险感被揉入了绝对的开阔中,就像额尔古纳河雕刻出的峡谷被安置在了草原的心脏里。铁丝网缠绕在混凝土制的柱子上,和公路并肩而行,能隔离的大概只有人类——铁丝网上还有诸如“非法越江,魂断他乡”之类的警示标语(其时我们车厢里都是快活的空气)——但大概隔离不了花草和飞鸟,也隔离不了俄罗斯的手机信号。
路过边防官兵把守的一个关卡,车子沿着草原上的两条车辙印,向着一座近百米高的山上狂奔而去。我们已经开始尖叫,车子加速,顺着山坡颠簸地爬升。远山下的花田和河水渐次浮现,身后的车子和人影化为黑点。车子一跃冲上山顶,在悬崖前一脚刹车,八卡胜景一览无遗。河水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天空的颜色是天空本该是的颜色。
六卡泡子围出一个巨大的圆,我们就站在铁丝网前,在违法的边缘疯狂试探——铁丝网隔离不了的还有光线,山风,和我们的相机镜头。
到达黑山头之前遇到日晕。师傅赶着和他大哥喝酒,已经在双向二车道上开到了一百二,也没有停车的意思。所幸前后无车,我便开窗任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狂风灌入,强睁着眼睛,将镜头伸出窗外捕捉这一奇景——现在想来,若不在此情此景之下,实在不可能再有此胆量了。
下午在黑山头镇下的一个稍显破败的村子里访牧户挤羊奶,然而我实在无法对小动物生出亲近感——我大概更喜欢旁观,而那些早已定居,靠游客挣钱的牧户不认这两者的区别——遂在村子里晃。同样在晃悠的还有几只奶牛。其中一只用舌头一把舔完一棵小树上所有的嫩叶,用尾巴驱赶云雾般笼罩的蚊虫,随后开始悠哉地反刍,最后走远,消失在铺着厚厚尘土的小路转角处。
晚饭再一次吃撑。尽管天上乌云密布,还是想拿着相机出门转转碰碰运气,就当饭后消食。近日落时,天边打开了一个狭窄窗口,紫色的、橙色的天光一并流泻下来,不远处的草场里,奔跑的马染上了紫色。我想我也是。于是我渐渐消散的云层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在晚风和远处篝火晚会的火光中,在不知何处的地平线上升起的烟花前,看着不远处的马儿在逐渐浮现的长庚星下低头吃草,继而抬头举起双臂,对着我不知所踪的幻梦,放声歌唱。
Day 4
几年之前,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告诉我,中国最不会堵车的地方当属新疆。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戈壁滩被一条平直的同样看不到尽头的双向二车道的公路一划为二。没有护栏,也就没有拘束了。只要把油箱加满油,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加速再加速。这段话当然是我润饰并重新组织过的,不过她向我描述这一切时溢于言表的兴奋,我至今记忆犹新。
现在想来,在内蒙,从黑山头到满洲里这几百公里的边境公路,也是满足这个标准的。草原重归于开阔,边防哨所更加密集,甚至空气都干燥了不少。公路从地平线径直通往另一侧的地平线,路边的警示牌提示司机“前方五公里长直道路”,小心疲劳驾驶。车窗外的景色尽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越过一片绿色又是另一片绿色。这样看来,师傅一根有一根地抽着烟也是情有可原了。我望着窗外的时候,试图在这重复中把握其内禀的变化与节奏。
我想说的正是风。风是这片草原的符号之一,满洲里城外漫山遍野的巨大风车就是最好的佐证。茂盛的草翻滚成浪,浪头沿着风的流向奔涌,形成波光粼粼的绿色河流。无数的支流顺风奔走,在无尽的远方相遇。我只见过台风,它把雨滴化为箭镞,摧毁广告牌与树木并将其扬上天空。草原的烈风也是强硬的,不带扬尘仍能封住我的双眼。但它强烈地影响我,触动我的情绪却不至于伤害我,亦不至于干涉我的思考。于是我得以写下这段文字,尽管它恣意地扬起我的头发,鼓满我的风衣。不过我终究是外人,虽然我可以用眼睛捕捉它,用双手触碰它。它属于摇晃的野花和在铁丝网外悠然吃草的奶牛们。它们不可分割。
向西路过满洲里的路标,折而向南前往呼伦湖。骤雨初歇,隐约的阳光投射在湖面上,浑浊的湖水拍打在岸边的沙砾上。两只扮成孙猴子的以合影之名宰客,一个准夕阳红旅行团里的阿姨们身着红衣,站在浪头恰好无法舔舐之处,乘风扬起墨绿色的纱巾摆拍。心情复杂。
直到晚饭间,满洲里还一直下着大雨。黄色的灯光亮起了,暖色和潮湿的空气氤氲开来。雨点拍打在烧烤店窗外的车上,溅起暗橙色的水雾一片。付账离开时雨势倒是暂歇了。那就出去走走吧,扛着照相机和三脚架,在这个蜂蜜色的小城里,捕捉汽车通过路口时地面的积水倒映出的破碎光影。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刺破了棕色的暗云,雨点骤然而下。俄式建筑伸出的屋檐不宽,恰好能容人避雨,屋檐下流下的涓流瞬间化为亮黄色的瀑布,脑后的潮意不知来自雨水还是冷汗。
第一次来这座城市,这样的雨倒是淋得多了。雷阵雨都是差不多的,躲一躲也就过去了。那就多等等吧,我想。
Day 5
早起是不可能早起的。慢慢悠悠的一觉醒来,昨晚劈头盖脸的雨水早已不知所踪,残留的积水倒映着天和云。日光下的满洲里更像一个普通的边陲小城了。俄式的尖顶,有宗教意味的雕塑,黄或粉红的建筑配色,蒙文、俄文和汉字并举的店面招牌——当灯光不再左右我们的观感时,这些异国的元素升级为异国的情调。事实上它们在我们的审美架构中是突兀的,从而得以给我疲惫的眼睛以一击。
最后一天,景点不太多了。国门的位置本该远在西北,沙俄和苏联步步紧逼,才一步一步退到了如今满洲里的位置。国门更替四次,现在矗立的国门已经是第五代。其构型在一点点摆脱俄罗斯的影响——第二代国门是纯俄式的,第三代上还写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字样——但归根到底还是溶着俄罗斯味道的。一半是文化的碰撞和交融,一半是国运的沧桑和沉浮。拖着长长的空节的列车和装满货物的列车都先后穿越俄罗斯和中国的国门,带来,也会带走。
套娃广场贵得让我们只好在大门口随便转转。中俄蒙三国的国旗飘扬在广场之上。这里大概是现实版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不过我们不是那群抽中金卡的孩子,我们甚至不是孩子了。随便拍拍照吧,在糖块般的屋顶下,就算早已过了爱吃糖的年纪。
其实,游记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下午在巴尔虎玩的那些项目,在其他地方也能玩上。倒是这几天的餐桌上少不了的羊肉,其他地方是吃不上了。我看到的当然远不止我写下的。我还零星地记得几个回味无穷的场景——其一是在赶赴恩和时,路边,一只金色的巨犬跟着女主人的电瓶车一路狂奔,像极了郑渊洁《名画风波》中的场景;另外就是在车子驶出满洲里时,一排排建筑突然从眼前消失,就在那一个瞬间,我们重新进入了草原的深处,就像从孤岛上投入大海,而两侧的山坡上尽是白色的风车。不过更多的场景已经消失在时间里了,也许我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将它们拾起,也许它们会化作我某一个梦中的阳光或者幽灵,但最可能的还是就此遗忘了。
呼伦贝尔留给我的最后两个画面,一个是海拉尔站二楼候车室天花板上蒙古人的壁画,另一个是车窗外一点一点暗下去的西北天空。小分队的成员一个个告别,不过伤感的倒不是这个。远在离别之前,那些曾经被我深埋于欢乐中的隐秘的感情,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头。索性已经习惯如此,倒不至于不知所措。
在那么遥远的北方,就算只是吹吹风,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更何况还有这样一群可爱的小伙伴呢。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祝你们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