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graphers
“我讨厌摄影师。这是一群彻底没有创造力的人,他们只是把光线搬来搬去。”
“我以为你会用好听一点的理由的,比如‘美是按下快门的瞬间失去的东西’、‘摄影使人从旅行本身中抽离’之类的。”
“我不想和你在一堆概念里讨论哲学。我们就事论事。这群人在看到让自己称心的场景之前对自己能得到什么一无所知,美其名曰‘在不经意间发现美’、‘领悟自然’,本质还是缺乏创造力。”
“言重了……你这就把所有偶然的奇迹给否定了?你难道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精彩的事物都是毫无征兆地发生的?”
“我从未在概率上否认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可能性,这并不意味着我相信。”
“你不否认,但不相信?”
“如果你非要跟我谈‘相信’,那我只相信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相信。我说的话也是。我只是阐述我看到的东西,但我又凭什么相信呢。很多的人只阐述自己看到的东西。还有很多人出于特定的理由只阐述特定的人愿意看到的东西。唉又扯远了。总之那群人举起相机又放下,翻了十本教材三千张抄来抄去的作品,总算增长了一点构图和颜色搭配的经验。可是没有合适的光线的时候呢,他们又一筹莫展了,因为在他们眼里整个世界都单调极了,有趣的细节全部烂进了冗杂的背景里。哈哈哈,他们哭了,收拾器材回家了,以为简洁美不复存在了。实际上呢?他们从来没有领会过真正的美。”
“这只是创作手段的限制而已。而且你根本没有解释你为何不否认却不相信。”
“你不能体会我很难过,这一点我也很难解释,有一些非理性的因素在内……关于创作手段,你觉得是限制,我觉得是阉割。”
“你草率评价一个群体的无畏来自无知。”
“不仅如此,我的恐惧也来自无知。我怕极了,我跟我草率评价的这个群体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我也是一个毫无创造力的人。我面对未来的所有勇气都来自过去,那时我学习我体会,把时间叠成一堆堆草垛;我开始了解科学和历史,数着一个个名字,看他们如何从纷繁复杂的表象中揭示出规律,再从规律中抽离出更本质的规律。我使用着这些规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甚至能自己总结规律,但是也仅此而已了。我当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人,但即使给我数倍的智力、记忆力,甚至时间,也就仅此而已了。说到底就两个字。”
“嗯?”
“拟合。我的过去是一个不太大的集合,所有人过去的总和是一个大得多但依然不太大的集合。事物之间存在怎样的联系呢?我们在过去这个集合中划出一些来做测试,就像在坐标纸上画出一堆点,猜它们落在一条怎样的曲线上。这条曲线就是我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部的理解了。”
“这不算是很坏的结果了……至少这些规律是有用的,哪一天没用了我们修正它们就是了,你知道这就是科学。”
“你说得对。我尊敬甚至崇拜这一套方法。我没法忘恩负义。但是这依然无异于彻底的无知。我没有任何手段理解任何超出我的世界的存在。我的知识,我的判断,我的审美甚至我的欲望,早早地在这个世界里钉死了。我只能去发现它们。我看到我的生活在重复,我的思考在抄袭,我的言语被影响,我的审美被干扰——又或者我从来就没有生活、思考、言语和审美,它们只是无数个往生在特定时间节点上的借尸还魂。那我又是谁呢?每当我站在这个熟悉的世界的边缘我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开始陷入自己的逻辑了。”
“这还没完。既然我们早就扑进了一个由无数个陌生的小世界组成的世界中,当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群亡灵,听到的每一句话的身后都曾是刀山火海的时候,我又怎样去相信,怎样去避免恐惧呢?啊,对了,就是因为这个,我实在很难去相信。”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想起七年前我在作文里将一个噩梦具象成一次全军覆没的战斗,只在文章的最后和所有普通的中学生一样加上了一句话来阐述所谓的斗志不死。当时的语文老师说文章要是停在这一句话之前就完了,但我至今为这个草率、毫无铺垫、缺乏支撑的结尾感到恶心。那时起我就不写东西了。”
“恰恰相反。我必须前进,前进,不顾一切地前进。我必须让那虚妄的火焰把我点燃,必须不可理喻,必须冷酷嗜血,必须嘲笑自己,必须孤身一人。矛盾让我滑稽,滑稽让我重获新生。这从来就不是勇气,这已经接近胆怯和逃避了——不过我要声明这是妥协,理智向存在的妥协。”
“如果我抛开了这些,我会怀疑自己还是否是一个人。你无法因为厌恶自己皮肤上的痣,就把自己的整张皮扒掉。”
“我向存在妥协了,但还不打算同现实和解。”
“那……祝你好运。”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