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Country for Dreamless Men
Intro
七月我午睡时常陷入梦魇。往往从一个古怪的梦中勉强脱身之后发现自己仍动弹不得,或竭尽全力把冷如钢铁却汩汩冒汗的上身从床上拉起一个微小的角度,但从周边古怪的摆设中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退回了浅一层的梦境,真实的肉体依然被奇怪的机制束缚在床上。在看完《老无所依》的第二天中午我被一个 Chigurh 式的杀手追杀,两次在梦的边缘体验对自己的身体最真实的失控,挣扎着想要坐起,复又坠入梦中,其中第二次入睡时我颇相信一双粗糙的大手正环抱着我的头颅。一看到那张大脸我就能一眼认出这就是电影里那个发型古怪的连环杀手,每一次——虽然我甚至不记得梦中人是不是秃的。
从一开始我就确信他会找上我,现实中或者梦里。他擅长追踪到天涯海角,找到我是迟早的事。主观上我也无比期待遇到他。最好是在梦的虚空中与他对决,只有在那里我不败、不朽、不可摧毁。决战,流血,用残破的四肢杀戮与被杀戮,一觉醒来却一切如常,这种快乐让我不能自拔。现实中遇上要麻烦一些,但现实世界不是法外之地,他甚至无法搞到那把宰牛的气枪。他会真正体会到时空之间无法翻越的阻隔,即使出于某种机制误打误撞地敲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自己仍是一个旧人。那么当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嘲笑就成了最低级的轻蔑。我大概会装出谦卑的态度,恰如其分地向他的境遇表示遗憾,并邀请他坐下来,亲手为他泡一杯 2020 年的茶。我是这么设计的。
他第一次出现时将我死死摁在梦里的恐惧完全出自条件反射。问题在于在这个梦的开端,一如既往,我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在我反复跳跃于梦境之间并最终觉察到这一切的古怪时,杀手给了我一个苍凉的微笑——把背景从电影里的仙人掌和沙漠换成我梦中不知如何拼凑出来的阴暗吊诡的山洞、装修模糊的居室之后,这种苍凉在杀手的脸上如日落后的彗星般掠过,明亮而不祥的长尾一直延伸到天顶,三千年前横扫这个星球以及上一个我的午后梦境时掳走的滚烫的沙粒上的暑气还未散尽。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找我,他像彗星一样离开时把我雾一般的梦抽离,将它放逐至氧气结成淡蓝色的雪花飘落的星系边缘,侥幸逃脱的部分迷失在空旷的小行星带,失去温度,失去形状。我彻底逃离时距入睡不过半个小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确信有什么不可回忆的东西被错过了,也许只有等到冬天,事物不再像凌晨三点宿舍楼下发情的野猫一样疯狂而失控,雨夜将至,我在长发彻底沾湿之前穿过镜子般浓厚的雾气,前方的雾将我们的一双倒影映成一个,夜灯被困住,冷色的灯光析出一滴一滴,但尚未被更北的北方的冷风冻成幽蓝色的玻璃球。那时我指尖龟裂的皮肤中会闪过一亿年前的那颗恒星被黑暗的巨兽撕裂时欲言又止的诅咒,这诅咒我们幸运地躲开了,于是这个世界依旧只有生活没有故事,而我从永不到来的未来里正在消失的历史中搜索我遗失的下午两点除了彗星般的笑容以外的其他一切。
碎冰,空房间,时间之外
我想起那时我陷进一把过矮的椅子,其时一条裂痕在我身下滋生,吐着信子一寸寸向椅腿爬去,在钻入地面之前终于迷失了方向。这把椅子是用早已干裂失去生命迹象而尚未朽烂的木头制成的吗,还是某种我体会不到温度和纹路的塑料,但它至少不是金属的,不然裂缝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长,和我僵硬至开始淤血的小腿紧紧贴合在一起,也许是迷失而急不可耐的它试图在某一具鲜活的血肉之躯上寻找出路,而这使我动弹不得的力量的来源我尚没有概念,我还在这个空房间里霉菌的海洋中飘游着,和炉子里不定的暗红火光一起被投射到泛黄滴水的天花板、脱落的墙皮、积灰的贴脚线、松动的长出裸露的电线的电源开关和其他一切角落里,就从任何一个角落里扫视这个昏暗无窗,只有一只老挂钟正发出均匀稳定的吱呀声的房间,空旷里只剩下我视野正中矮而破旧的椅子上模糊不定的灰黑影子而这影子只可能是我自己,可是我在这把冰一样光滑的椅子上做什么呢,无处着力的我难道不是只能半躺着,勉强维持思考,从这个房间的诸多古怪之处开始回忆我的过去,终于发现那里只有一片空白。
杀手没有带那把宰牛的气枪,他在散步离开上一个成功的捕猎现场时被一个打盹的司机送进了五米开外的喷泉池,手臂上至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蹲在我面前,正在冒出无数细密的汗珠的巨大额头使我的前额因异物感而触电般疼痛,他好奇地盯着我,我也许失神地随便看向什么方向。他说欢迎你来到我的大楼,我的客人塞满了这里的每个房间,他们来都是有求于我,而我尽可能满足他们,就在我的房间里,每一个房间都和这个一样,当然他们会付出一点点费用,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第一次从我的眼睛上离开,也许是他注意到了椅腿上的裂缝,可是他还在自以为是地评价这自己的顾客,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评价他们,但不得不说走进这个大楼的没一个好东西,你注意到地板上的血迹了吧,你的眼睛偷瞄了那滩血好几次,不瞒你说这是我收费的某一种形式,面对这群饿狼时总有些时候我引以为傲的如钟表般规则而稳定的理智也几乎要被撼动,所以若有人入魔到什么代价都愿意给,我也不介意在房间里看他演几场好戏,总好过大楼门口不堪入目的场景,每天一大早想要涌入这座大楼的人群比灾年的蝗虫还密,他们已经在十年不散烟雾迷障中穿行几千里又在烈日灼烤的沙漠彻底迷失,又断粮十年竟还是走到了这里,刚出雨林时他们呼出的空气里长满蘑菇,穿出沙漠之后干枯的孢子会在他们说话时喷射出来,他们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再退回去,可是他们还是来了,即便从翻越低矮围墙时的踩踏事件中幸免的十不余一,院子里种植着绒毛般细嫩绿草的松软土地还是被不停涌进来的人群踩得像冰冻的罗非鱼一样硬。绝大多数人在太阳落山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终于挤进大楼的幸运儿在这里过的第一夜,磨牙和饱嗝的声音能把他们被噩梦缠身时倚靠着的椅子震裂,把整层楼水烧开,那之后他们松动的门牙就彻底脱落了,这些磨平了的牙齿和那些不太幸运的人一样,在一夜的电闪雷鸣之后终于被抹掉了一切痕迹,而这些说话漏风的嘶嘶哈哈的胜利者就是我的客人,你不知道这些就对了,今天你不用理会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你当然是我的客人但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特邀嘉宾,请站起来松一松你的腿吧,要来一杯茶吗,我这里只有最旧的。
我捧着茶跟在他身后,步入自我重复的灰色长廊,每一个房间里都是一个从地狱中回来的人,他们再也不会有无梦的夜晚,入睡之后随时会被幻象中的火焰灼醒,此后便会在四面八方的磨牙声中睁着眼直到天明,这么说起来很可怕吧杀手问我,但是每一个人都是自愿来的,也没有谁愿意离开,我能给他们的东西祖孙三代穷尽百年也无法在其他地方找到,他随手打开了一扇门,我在火光中看到了一个体态纤弱衣着古怪的老人正在进食,他举起一个三只脚的杯状物保持着喝水的动作,没有把杯子放下的迹象,就像是杯中的水无法顺利地流出,只有他举杯的手臂无法抑制地颤抖。很快我又在另一个房间里看到一个妇人把一颗种子埋进小花盆里,一条狗正趴伏在她的身边舔着她的脚腕,而在花盆里一棵苗像一只蜥蜴一样从土里探出,晃悠悠地摸到了墙上,蛛网般的攀缘茎四散开来铺满了整面墙壁,叶子像气球一样吹开,很快转为了鲜血的颜色于是直直地坠落,一触及地面就像被子弹击中的玻璃一样飞溅开来,但是在这一瞬间这些黑褐色的渣子凝固在了空气中,和它们身后布满了黑色藤蔓的墙壁一样不安地沉默着,同样沉默的还有墙上的挂钟,它的摆几乎完全停止了,而妇人正哭得喘不过气,刚刚还趴伏在她身边的一条精壮的牧羊犬转眼间只剩一条骨架。他说你想的没有错,如果你担心上个房间的那个老人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在等待了通常意义上的八年十一个月之后他的酒杯里终于滴下了第一滴酒,当年他最心爱的少将军屠灭他的帝国西北那群养马抢劫的野蛮人都没用这个零头,这酒真是香得人神魂颠倒,可惜它还要几个月它才会飘到门口,如果情况没有发生变化这杯好酒他要用上千年一饮而尽,在等下一滴酒落下的十年间他会想起被自己烧得通红的帝国吗,或者他会想起那些骑着在战场上不堪大用的高头大马东来的异色瞳的美人,那些被归降的旧敌亲自从首领身上砍下又跨越了整个草原送到自己脚下的头颅,或者他会花几个月为壮年之际死于非命的长子流下几滴复杂的眼泪,他们二人永远不会再见面了,说到这里杀手露出了微笑,他说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变化会不会发生,更没人能够预测,即使是这些房间的制造者我也不行,这本身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说话间墙壁上重新挂满了绿色的叶子。八年十一个月,为了喝一滴水吗,他的嘴唇为何不因此而有丝毫的干涸,他苍老的手臂为何还没化成乌黑的石头,杀手对他的描述为何让我毛骨悚然,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彻骨的恐惧,也是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而杀手继续感慨,这些人都是有求于我的啊,这个老暴君说自己不想死,说自己已经被无常的权力折磨得不成人形,他用自己的一生为自己的帝国扩大版图,蛮夷不是被屠灭元气就是称臣朝贡,可是他的儿子却想政变他,他的臣子在密谋将他的子嗣绝掉,他想要绝对的不可动摇的命运,为此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帝国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而有谁不曾被不确定性逼疯过吗,有谁会乐意在一座古旧失修、摇摇晃晃的灯塔不着边际的指引下摇着一艘小船沿洋流漂游呢,普通人无法忍受能被万里之外的老得像一条瘸了腿的狗一样的达官显贵的一个喷嚏就能决定的命运,这些达官显贵又何尝不厌弃自己被欺诈和纵欲透支的生命呢,我在这里上千年了,唯一的工作就是为每一个求助我的人制造这样的房间,只要待在房间里,他们就会成为时间之外的存在,外在的世界再也不会带给他们残破不堪的身心任何新的打击,他们不老不死。他们当然也得付出代价,不是我要收取的,只是自然规律如此,我消除了他们最害怕的不确定性,他们永生了,那么新的不确定性就必定要长出来,因为没有人可以支配时间,即使是曾经支配世界的人,他们一个个都得受着,他们一个个都会乐在其中。
即便是在梦里,这些永生者依然吓坏了我,所幸我没有被这时间的陷阱困住,在自己的梦里撒腿就跑。我没有听到杀手追上来的脚步声,猜想他大概并无此意,反正他会追踪我到天涯海角,找到我是迟早的事。
冬雨,噩梦展览会,星月夜
再次见到杀手时他站在冬雨的尽头,那时最冷的日子还没有来,他乌鸦般粘稠而青黑色的轮廓还没和水雾冻在一起。我想这大概是第二个梦的开端吧,这种被操纵的不适感逼迫我尝试醒来,但在众多身体器官中响应的只有一对眼球,它们像热油里的丸子一样急速滚动,我迷乱的感官依稀能分辨出眼眶被叩击的闷响,在这感官的另一端我的双脚被泛潮的鞋袜捆住,天空像黄昏时分正在生长的薄冰一样颓暗又透明,这个世界干净得连一片可以被北风卷走的灰褐色的叶子都没有,只有无数的小水珠散射出的一望无际的灰白,让我联想到陌生的林海和我从未到达过的雪原,多年以来它们无端承受着我也许是由对寒冷的恐惧转嫁而来的恶感,它们的壮阔、鲜明、静谧、清冷和抹杀世间一切污秽的包容都被我粗暴拒绝,我厌恶雪,即使刺穿我的手指和耳朵的冻疮和从潮湿的被褥中长出冰刺的噩梦已经多年没有让我在刺痛中惊醒,这种恶意依然持续着,并向外扩散至这个由苍白的水雾填满的位于冬雨尽头的世界,而远处那件青黑色的斗篷的边缘正在模糊,原本立于无所有之处的杀手被一团扩散着的青灰色水雾包裹。他说,久等了。
他的问候让我困惑,逃离那个希尔伯特旅馆式的无尽大楼之后我并不记得自己去了哪里,或者我曾在在什么地方等待了很久,同时世事已大变。我感受不到时间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但是杀手比我们上次见面时更沧桑一些,也许是因为他故弄玄虚的装束和疲惫的神态总让我联想起衰老的巫师,他低垂的头颅上好奇而强烈的目光和勒索式的凝视消失了,我再也无法揣测他正看向何处,因为他的眼神一直晃动,精神游移不定,就像是意识到我的存在这一过程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而他需要一个漫长的恢复期重新把自己聚拢起来,此间我用无法计数的时间验证了向着同一个方向一直走并不能离开这片无尽的迷雾,因为在某一时刻之后的和永恒一样长的时光里我一直在这片潮湿的烂泥地上游荡,直到我再也无法找到没有被我的脚印污染过的哪怕一寸土地,在每一个积水的小泥坑里,我都曾顺着任何一个方向踏入,也都曾朝着任何一个方向离开,于是我终于停下了脚步,在杀手面前大口呼吸滴着水的空气,如他所说的再一次等待他从更深的梦中醒来。
我为什么会成为人们眼中的杀手呢,因为我相信面对比自己更弱小更不确定的存在时,人有两种共存的本能,一种教人把它捧在手上,一种教人把它扯成碎片,没有任何一种会彻底消失,我刚记事的时候和众多孩子一样喜欢把一卷一卷纸巾撕成条解闷,在酒席上的一次性塑料餐布上戳满破洞,把春天垂到我面前的嫩枝折下来将刚抽出来的芽一颗一颗抠去,幻想着把在悬崖边上河岸上阳台上欣赏风光的每一个人毫无防备的腰全部推一遍,在我一次次地怀疑自己的存在的时候,这些游移不定的身外之物恰好像一排排水龙头一样陈列在那里,我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总有一个声音提醒我将它们拧开其实只是举手之劳,而向左拧向右拧的区别在哪里呢。这些习惯没有随着我头脑中善恶界限的清晰而消失,我想不通更无法说服自己某些冲动天生比另一些更恶劣,就在这种犹豫里爱的本能和毁灭的本能一同生长,直到那个干燥无风因而血腥味迟迟不散的下午我决定对一切事物一视同仁,相信善不比恶更高贵,生命不比非生命更加真实,以此加固我动摇的精神基础,从此以后每一个夜里我只做噩梦,我害怕它们胜过我的猎物害怕我。而现在趁着我将醒未醒,趁着我和我的斗篷还没有完全化掉,我必须把刚做的噩梦复述给你。
那里有一整排行道树,它们落尽了叶子的黑色树冠可能比它们的根更加蜿蜒和狰狞,每一个树杈都一分为二,每一个分支都像一部重型坦克向上开拔,由无数虬曲伸展的枝干编成的钢铁之网的尽头是蓝得发黑的天空,这一刻扑面而来的力量感使我难以自制地落泪,在认识这一群树的过程中我自身虚妄的存在似乎终于如我所愿得成了不容怀疑的事实,这种感觉在我履行职责时从未有过即使我轻易地左右他人的生命但是生命他妈又算是什么东西,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真的存在过吗,那些被拧开的水龙头里流着的是血还是绵延不绝的时间,但是我的梦啊,如果我有罪,请把宰牛的气枪也对准我的脑袋像我履行职责时那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我本可以在这一排热烈的树下忘记和我脆弱的精神相关的一切时还不得不面对无穷无尽地向我走来的冰冷人流,无数的影子像水流一样冲荡而走,每一个影子都没有脸,但我又不可抑止地对我见到的每一个人产生强烈的欲望,在这一瞬间我从它们没有脸的面孔上辨认出了与故人相关的记忆,我在拼凑而它们正消失,慌忙之中记忆被错误安置在不相关的人身上,父亲开口发出多年以前每天向我扔石子的那头缺了牙的肥猪的漏气的童音,少年时挚友的恋人在远处边向我招手边直奔我的怀抱,背叛了我的二五仔为我挡住了一排突然冒出来的子弹,死去的时候还带着慈母般安详的微笑,在它们和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所有的碎片都被重新深埋同时下一个影子出现。它们都只是弥散在时间长河中的可能性,在我真实存在着的这个必然世界里任何脆弱的可能性都没有发生,这些被随意丢弃在废料箱里的碎片还不配成为真实我的一部分,这时候我的瘾又上来了,我的拳头捅穿一个个无脸人就像打碎镜子,任碎片滑落向更难以寻觅的深处,它们会重组成更加晦涩的意向并在我的下一个噩梦中出现,那时它们不仅是无面人,更会失去四肢,失去躯干,失去一切标识它们身份的东西,失去自己,成为我构筑梦境的原料,就像无数自我重复的水滴一样悬浮在空气中,而我终于遗忘了它们,把它们从废料箱中清除了,它们终于成为了我,而我真的就是由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构成的,每一个无面人每一颗树和每一滴水归根到底都是我,可如果我的整个梦境都是我,我又凭什么比非我更真实呢,我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吗。
笼罩着他的青灰色水雾继续扩散,他的脸正消失,这个从电影中走进我梦里的杀手也正融化成水滴。在得出和他相同的绝望论断之前我回溯我的梦境,走到这片水雾之外,穿过刮了一整年的方向不定的狂风,温度在急速下降,口罩把我呼出的白气冻在眼镜片上,我看不清疾驶的出租车和眩光的路灯,无法理解从地铁站播报的电子声中鱼贯而出的行人来自何处,也不知道明天呼啸着的喷气式飞机会将我带到天堂还是地狱,那里冰封无月的长夜中从潮湿的湖上刮来的风是不是也一样会让我在难以自制的颤抖中一边不知思念些什么一边老去,而不得已想起未来时又像是吃了一大碗蠕虫。是啊,我无法停止思念,哪怕不知该思念些什么,但我的记忆里总归装满了父母和家乡的风物,五月的春雨落满城时扬起来的香樟气味,斜照进山谷溪涧里把树枝的心绪打乱的流动的阳光,没有故事的夜晚里像恋人的眼睛和心一样明灭不定的萤火虫,它们不该是不配拥有脸的影子,我不情愿将它们拆散之后做成自己生长的原料,尽管我就是从它们身上长出来的,在我的生活被不确定性支配的时候我只能转向我的过去,从自己的身上寻找我正生活着这一事实的确证。我是一个有记忆的人,因此我不需要恶魔创造的房间不需要永生来对抗无常和虚无,我只需要回到那个梦里,在凝滞于夕阳中的风车和涌起的山雾纷纷隐遁,在一夜的火流星尾迹都已散尽,最深的黑夜已经逼压到我眼前而我甚至都不知道明天的太阳还会不会一如往常地升起的时候,在银河下,我来到了我的女孩面前,终于落入她灰色毛衣般柔软的怀抱中,而我们的身后,一整个宇宙正在死去,一千亿颗恒星正在烧成灰烬,一百公里每秒的北风正沿着华北平原横扫,一枚月亮正在升起来。
笼罩着我的乳白色水雾已经开始泛青,那个乌鸦似的轮廓越来越难以分辨。这个夏天快要结束了,我明白自己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我必须醒过来。